日本漫畫家龍樹諒在《我所看見的未來》中預言2025年7月5日將發生大地震,這個看似遙遠的預言,卻在東亞社會引發了一連串令人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。從香港旅遊市場的劇烈波動,到日本政府緊急制定的防災計畫,再到台灣網民自組的「防災特攻隊」,這起事件已不僅僅是單純的災難預言,更成為觀察現代社會集體心理的絕佳案例。當科學預測與神秘預言在公眾認知領域交鋒,我們看到的是一幅複雜的社會心理圖景,其中交織著理性與恐懼、準備與逃避、商業邏輯與生存本能的多重辯證。
香港旅遊市場對這則預言的反應堪稱戲劇性。數據顯示,2025年5月香港成為全球唯一訪日人次下跌的市場,跌幅達11.2%,與中國大陸和台灣的增長形成鮮明對比。這種「寧可信其有」的心理,在竹田恒泰澄清震央可能更接近香港後迅速逆轉,部分港人甚至開始搶購平價機票準備「報復式赴日」。這種旅遊決策的劇烈搖擺,表面上看是對地震風險的理性評估,實則暴露了現代人在面對不確定性時的認知偏誤——我們往往過度依賴「權威」意見(無論是漫畫家還是右翼作家),卻忽視了地震科學本身的複雜性與不確定性。更值得玩味的是,香港零售業對港人赴日消費的「牙癢癢」反應,將這場災難預言轉化為本地與境外消費市場的零和博弈,經濟理性與生存恐懼在此奇妙地並存。
日本政府的應對則展現了另一種現代性困境。面對可能高達29.8萬人死亡的南海海槽地震最壞情境,日本政府通過《南海海槽地震防災對策推進基本計畫》,目標在十年內將預估死亡人數減少80%。這個雄心勃勃的目標背後,是日本作為地震頻發國家長期積累的災難治理經驗,但同時也暴露了技術官僚系統的局限性——2014年設定的相同目標,十年間僅實現了20%的進展。這種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」的政策制定,既反映了國家保護公民生命的道德責任,也揭示了現代政府在大自然威力前的無力感。當首相石破茂強調「守護生命」與「延續生命」的雙重對策時,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防災策略,更是一種試圖通過系統性規劃來對抗命運不確定性的現代性努力。
台灣網民自組的「防災特攻隊」則將這種個人化防災推向極致。這支由醫生、廚師、水電工等十名專業人士組成的團隊,計劃在7月上山避難,其物資儲備與技能互補性引發網絡熱議。從表面看,這是公民社會自組織能力的展現;但深入分析,這種「末日求生隊」的組建,實質上是對現代國家保護能力的不信任投票。當網友調侃團隊「缺了魔法師」時,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,這種幽默背後隱藏著更深的焦慮——在真正的災難面前,即使是最周密的個人準備也可能徒勞無功。更有洞察力的網友指出團隊缺乏農夫的規劃缺陷,恰恰點明了現代防災的核心矛盾:我們擅長短期應急,卻難以維持長期可持續的生存系統。
這三個社會對同一預言的不同反應,共同勾勒出「風險社會」的典型特徵。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·貝克提出的這個概念,精準描述了當代社會在面對系統性風險時的集體狀態。在傳統社會,災難往往被視為神祇的懲罰或無法改變的命運;而在現代風險社會,我們既相信科學與規劃的力量,又無法完全擺脫對未知的恐懼,這種張力導致了各種看似矛盾的行為模式。香港旅客在「避災」與「報復式旅遊」間的搖擺,日本政府在「目標未達」與「維持高標」間的堅持,台灣網民在「專業團隊」與「魔法師調侃」間的戲謔,都是這種現代性焦慮的不同表現形式。
從傳播學角度來看,7月5日地震預言的擴散路徑也極具研究價值。它從一本小眾漫畫開始,通過社交媒體放大,再經由「準確預言311地震」的敘事加持,最終成為跨區域的集體焦慮。在這個過程中,信息被不斷簡化與扭曲——龍樹諒原著的複雜內容被簡化為單一日期,科學界對南海海槽地震的長期監測被簡化為「預言成真」,這種「標題黨」式的傳播雖然提高了公眾關注度,卻嚴重損害了風險溝通的質量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不同地區的媒體框架差異導致了完全不同的公眾反應:香港媒體強調旅遊影響,日本媒體聚焦政府應對,台灣媒體則青睞民間創意,這種「同預言、不同敘事」的現象,再次證明風險認知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建構的產物。
在災難心理學視野下,7月5日預言引發的行為模式,實質上是人類應對生存焦慮的防衛機制。香港旅客的「最後旅遊」、日本政府的「防災計畫」、台灣網民的「求生團隊」,本質上都是試圖通過具體行動來恢復對生活的掌控感。心理學家發現,當人們感到無力時,往往會通過過度準備或儀式化行為來減輕焦慮,這解釋了為何即使理性上知道預言準確率有限,許多人仍選擇「以防萬一」。這種行為看似非理性,卻有其深層的心理保護功能——與其被動等待災難,不如主動採取行動,哪怕這種行動的實際效果存疑。
從更宏觀的歷史角度看,這次事件延續了東亞社會長期存在的「末世預言」文化傳統。從1999年的諾查丹瑪斯預言、2012年的馬雅末日,到這次的7月5日地震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類似的集體焦慮周期。這種周期性現象暗示著,在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,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並未消失,只是轉換了形式。不同的是,過去的末世論往往與宗教救贖相連,而現代的災難預言則更多與科學話語(如地震預測)和消費行為(如旅遊決策)交織,這種「世俗化」的恐懼,或許正是當代風險社會最鮮明的文化印記。
當我們站在7月5日的門檻上回望這起事件,無論預言是否成真,它都已成為檢視現代社會心理的珍貴案例。它揭示了在全球化時代,一個地區的預言如何影響其他地區的經濟與行為;它展現了國家機器與民間社會在面對不確定性時的截然不同策略;更重要的是,它提醒我們,在科技昌明的21世紀,人類依然需要學會與不確定性共存。災難準備固然重要,但比物質準備更迫切的,或許是培養一種能夠平衡理性與情感、科學與人文、個人與集體的風險文化。只有這樣,當下一個「7月5日」來臨時,我們才能既不大意輕忽,也不過度反應,在防災與生活間找到真正的平衡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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